4月,深圳的天气已经炎热起来。 龙岗区的安安雷特罕见病研究所里,李嘉和丈夫对坐桌旁,埋头准备21份和机构有关的项目资料。 这些资料涵盖了2017到2020年,这间机构为“美人鱼”们做的所有事。
 
美人鱼病,又称雷特综合征,会让患儿失去语言能力、手部失用,随着患儿年龄增长,退化不断蔓延,直到失去所有运动功能,在病榻上沉默着死去。 就像童话故事里,成为泡沫的小美人鱼。 在过去漫长的人类医学史上,还没有一种方法能够有效缓解、治疗这种罕见病,但作为雷特孩子的父母,李嘉和她的丈夫不想认命。
 
2015年,他们成立了安安雷特罕见病研究所,靠着自有资金支撑了三年之后,现实的问题摆到眼前:要建立系统的康复研究场地,获得更多资源,他们必须要更多钱。 最开始,李嘉和丈夫发动朋友圈组织了场千人募款,后来他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参加了2017年的腾讯99公益日,结果远超预料,有21660人次通过腾讯公益参与募捐。 腾讯公益平台,成为了这家罕见病机构的重要转折点。
 
 
深圳龙岗区,安安雷特综合症罕见病研究所,“让美人鱼开口叫妈妈”项目现场,来自瑞典的言语治疗师Helena正在指导,6个孩子,让她们使用Tobii眼控仪进行表达。 她们都是雷特综合征患儿,这种罕见病,又被称为美人鱼综合征,发病率约为1/10000-1/15000,会诱发自闭症、脑瘫、阿尔茨海默症、癫痫等主要症状,同时还有共济失调等运动障碍、目的性手功能失用、言语失用、呼吸和吞咽异常、脊柱侧弯等关键症状。
 
根据估算,每年我国有近700名新生儿遭遇雷特综合征困扰,现存的国内雷特综合征患者总人数,有约7万人。按照医生们的说法,这些孩子只能在沉默里逐渐衰弱,然后死去。 2016年8月,安安雷特翻译了一篇来自英国的论文,这篇论文指出,提供简单的扩大增强替代式沟通(AAC)可行,虽然雷特患者没有使用手表或键盘的能力, 但部分英国孩子,可以借助眼动追踪技术进行表达。
 
在国外,类似Tobii,LC Technologies和Dynavox这样的公司,早已经有了成熟的视频眼神追踪器技术,它可以计算出瞳孔的位置和角膜的反射,从而判断人注视的具体屏幕位置。 但这项技术没能大范围开展对雷特综合征康复治疗有效性的实验——昂贵的技术和信息不对称,让技术的持有方和雷特综合征患者家庭很难互相触达。
 
有更好的替代方式让沟通更加流畅,李嘉坐不住了,发动一切能发动的关系,寻找和眼动仪生产企业合作的机会。 这次尝试,为雷特孩子们带来了“奇迹”。一个小女孩的眼睛在屏幕上游走着,利用仪器说出了句“我要小便”,守在一旁的母亲以为是无意识地触发了仪器,但还是帮她脱掉裤子。
 
看到女儿真的小便了,这位母亲高兴地当场抹起眼泪——这是第一次,无法说话的女儿可以表达出自己的诉求,母女之间终于有了沟通的希望。 这次项目于2018年初在腾讯公益立项,六一儿童节这天,正式完成第一阶段款项募集,通过这笔善款,6个雷特孩子才获得了瑞典专家的面授课程。这次课程之后,还会有配套的线上课程持续推进,最大限度保证孩子们的沟通能力能够有效恢复。
 

小范围的尝试,证实了利用眼动仪辅助雷特综合征沟通康复的可行性,但要让这项昂贵、稀缺的技术进入更多雷特孩子的生活,需要有更多的人参与。 李嘉再一次向腾讯公益平台求助,在平台扶持下,“失语女孩用眼睛说话”项目进入了99公益日活动,这个项目将会让近20个雷特孩子和她们的家庭,拥有使用Tobii眼动仪开始沟通训练的机会。
 
雷特综合征造成的失语,是机能衰退的结果,换言之,患儿们并不是不想表达,而是没有办法开口说话。 李嘉相信,雷特孩子完全可以理解外界的讯息,这一点在她女儿安安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 安安确诊的那几天,是李嘉最难熬的日子。白天李嘉得躲开热爱八卦的邻里妈妈团,带安安潜伏在能晒到太阳的角落里,安安看着花花草草,李嘉则看着女儿,思考要怎么做才能对抗缠上女儿的疾病。
 
闷热的深圳街头,一年开300多天的朱槿是最常见的植物,这种花还有个朴素简单的名字,“大红花”。安安能注意到大红花,李嘉发现,每次在叶子中间看见那抹鲜艳的红色,安安都会有一些轻微的反应。 她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安安,你看,花花,拍拍花花”。 安安听懂了,摇摇晃晃走到花旁边,拍了拍花,又回过头,眼睛亮亮地看着李嘉,似乎在要妈妈夸奖她。 李嘉确定了,安安能懂她说的话,也渴望着能和她沟通。
  根据研究显示,雷特综合征患者可以准确理解外部的信息,但缺乏和外界沟通的机会和方法。李嘉后来看到了一个国外的案例,通过辅助沟通手段跟孩子交流过后,有雷特综合征患儿家长感慨,“原来孩子不是个家具”。
 
雷特综合征患儿,仅有1%具备极低下的语言能力,剩下的99%,除了失语,还面临着手部失用,甚至脊柱侧弯导致的瘫痪等问题,随着病情加重,她们会不得不向沉默的渊滑落。 而通过针对沟通能力、运动能力进行康复训练,保证雷特综合征患儿功能最大限度的完整,理论上可以延长生命,提高患儿生命质量。 李嘉曾经见过一名叫璟璟的雷特孩子,一直到二十多岁,依然可以行走、通过肢体和眼神进行简单的交流。
 
璟璟出生于1998年6月9号,直到一岁半以前,都没有和别的孩子有过任何明显的不同,甚至没有经过爬行阶段,就学会了站立和行走。但差距开始慢慢拉开,除了可以简单地喊爸爸妈妈,璟璟迟迟没有学会说话,也不会和人交流,跟一大群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独自一人呆着,也看不出她有任何社交的欲望。 为了弄清楚女儿到底遭遇了什么,璟璟的母亲带着她辗转福建、香港,直到前往美国,才终于确诊了雷特综合征,医生把报告交出来的时候,只是劝这位母亲“现在多享一些天伦之乐吧,等以后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了,你再疼她她也不懂啦”。
 
和李嘉一样,这位母亲在放弃的边缘徘徊过以后,开始竭尽全力为女儿争取好好活着的机会。 医生说璟璟需要强化抬腿的动作,在医院可以通过平衡木进行训练,但家里没有这样的条件,她就带着璟璟踏遍家附近的公园,用花圃的围栏做平衡能力训练。璟璟需要强化跳跃的动作,也能就地取材,用橡皮筋把两张凳子的脚系起来,替代障碍物,在家里做强化训练。
 

陪着璟璟学自行车,培养她主动控制身体细微动作的意识,教璟璟打电脑游戏,提升视觉追踪、动作协调等综合能力,再到用图卡实现沟通,璟璟开始自主进行训练,不再需要家长时刻盯着,良好的恢复成果,让她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陪着妈妈逛街、到茶楼喝茶。 璟璟十岁那年,跟着妈妈到台湾参加雷特综合征病友聚会,有位家长看到璟璟以后,扬言要去把看过的台湾医院砸了——那里的医生告诉她们,雷特孩子到这个年纪都会不能行走。
 
实际上,很多医生对雷特综合征的了解,也只是依靠网络、书本,他们只能告诉家长最坏的结果,让家长们做好准备,但至于怎么样去避免最坏的结果发生,他们也没有经验。 雷特孩子的家长们,才是对这个病症的干预、康复最有发言权的群体,在过去,他们缺乏有效的病友组织和社会帮助,但随着国内公益行业的发展,诸如腾讯公益等企业力量开始介入,为这个来自民间的自组织提供了生存的土壤。
 
获得资金支持之后,安安雷特建立了康复训练中心,并请来国内外的权威专家参与指导,为雷特孩子提供专业的康复训练指导,探索对于这种罕见病有效的对策。 更关键的是,他们通过微信平台建立起的巨大社群,让原本只能各自为战的家长们获得倾诉、分享、互相支持的机会。 但在国内,能为雷特孩子提供类似帮助的机构,只有这么一家。 李嘉了解过国内的民营康复中心,发现几乎所有这类机构,都不愿意接纳雷特孩子:雷特孩子需要消耗极大的人力和精力,康复治疗的收效又很难看见。
 
安安雷特成为了这些家庭唯一的寄托,这对于运营者来说,意味着不敢松懈的巨大压力。 去年疫情汹涌,安安雷特的线下康复训练被迫中止,李嘉马上开始筹备网络视频课,转为线上为社群里的上千个家庭提供康复训练的指导,并组织专家针对性地进行答疑。 就像雷特孩子们需要得到来自家长的支持一样,这些支持着雷特孩子的家长们,也迫切需要被人支持。   陈静差一点就坚持不下去了。
确诊那天,医生直白地说“孩子就这样了,康复也没多大用”,几乎是宣判了这个家庭的死刑。孩子的奶奶和外公都劝陈静两口子放弃孩子,面对压力,以及孩子越发严重的症状,丈夫陷入明显的抑郁状态,有意无意,总把“真想抱着孩子去了”挂在嘴边。 那时,陈静从不敢向他们提及自己的感受,她每天忙于带着女儿落落去找康复老师,看着孩子大运动进步缓慢,康复老师反复强调落落的认知能力很差,内心充满焦急。
 
她怕如果自己也放弃了,女儿就真的没希望了。 李嘉完全可以体会陈静的担心和恐惧,她曾经有过类似的心路历程。2013年,李嘉再次怀孕,那时她还需要带着安安一起从深圳赶到青岛,参加以琳康教展能中心的培训。那是一家针对自闭症儿童提供康复训练的机构,而雷特综合征一般被包含在自闭症谱系障碍中。
 
李嘉曾经犹豫过,担心万一再生下来一个孩子还是雷特综合征,自己和家庭都会无法承受,悬着的心直到小女儿健康落地才终于放下。 照顾患有雷特综合征的孩子,对家庭来说意味着巨大的压力——只要确诊,100%会终生无法独立生活,需要陪伴照顾,大多数患有雷特综合症的孩子在1~2岁之前会有明显的残疾,还有的可能在刚出生时就会出现轻微障碍。
 

睡觉,是雷特综合征患儿家庭最大的挑战之一。雷特孩子普遍存在睡眠障碍,研究表明她们大脑发展正常睡眠和觉醒交替能力很慢,褪黑素水平降低,加上吞咽障碍、癫痫、呼吸异常等症状,只睡三四个小时,甚至整晚不眠的情况十分常见。
 
在安安出生以前,李嘉脑海里曾有过一个场景,她和安安并排坐在椅子上,或是秋千上,晒着太阳,李嘉看着书,有一搭没一搭和安安说话,然后安安靠着她睡着。 但这个场景从没在安安身上出现过,头几年时间里,由于雷特综合征引发无法安慰的哭闹,李嘉每晚都要不知所措地守着女儿。安安醒着的时候则一直在动,在挥手,在吃手,在调整她不舒服的身体姿势。 长期无法得到休息,无论体力还是精神,李嘉都处于崩溃边缘,她无数次想要放弃,但又劝住了自己,“有我们这样的孩子,你是没有权利放弃生的”。 但在安安雷特,这些始终提心吊胆的家长们,至少可以获取喘息的机会。 每年10月,被定为“雷特综合觉醒月”,这30天时间里,雷特孩子的家长可以自由表达自己遭遇的挫折和挑战,无论是对于孩子病情的忧虑、恐惧,还是客观上照料孩子的疲劳。在相似背景的家长社群内,没有人会被责备、质疑,只会得到理解和支持。
 
更重要的是,安安雷特提供了能够看到效果的康复方案——通过长期、科学的身体运动能力训练、沟通表达训练,雷特孩子们身体机能衰退的进程,可以被人为延缓。
  陈静带着女儿落落参与了安安雷特的沟通训练,当孩子找回沟通能力后,整个家庭都在发生变化——曾经很少参与进康复治疗之中,就连抱女儿去上厕所都不愿意的落落爸爸,开始主动承担起陪着女儿训练、照顾女儿生活的责任。
 
在看到希望之后,他重新找到力量,全身心投入到帮助女儿抵御病魔上,根本没有时间消沉。 有天陈静回家,偶然碰到落落爸爸在和落落奶奶聊天,他笑着说:“落落挺聪明的,你们要多问她。有什么事要提前跟她说。 ” 李嘉总会想起十年前,医生打电话给她的那个傍晚。 那时安安只有一岁大,对外界的反应比同龄孩子要迟钝,李嘉带着女儿去医院做了检查,她以为,最坏不过发育迟缓,或者智力缺陷。
  没想到,结果远远超出想象。
 
接到医生电话,李嘉正和母亲一起走在街上,电话那头,医生的声音很平静,告诉她安安罹患了罕见的雷特综合征,得这个病的孩子,身体会逐步衰退,失去语言和行动功能,几乎很难活过十几岁,他让李嘉和丈夫做好准备,“时间不多了”。   刚成为母亲不久的李嘉,不知道自己该准备什么,她茫然地挂掉电话,先是蹲下身子,然后稳不住坐到地上,低着头痛哭。 距离医生预言的时间越来越近,李嘉却已经不再害怕。
 
安安今年满了11岁,还保持着行走的能力,她的情况,在雷特综合征里都属于更罕见的类型——仅有近10%的雷特孩子,会出现遗传物质大片段缺失,而这其中能够到十一岁依然具备行走能力的,更是少之又少。 按照医生的预言,安安早就应该高度失能,但她创造了“奇迹”。 就在接受蓝字计划采访的这天早上,安安自己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顺利下床,并走出了房间。对于女儿的表现,李嘉又高兴,又担心——康复训练显然在持续发挥着作用,安安的情况远远超过预期要好,但她害怕安安随意走动会受伤。
 
房间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对安安还不够安全。
两年前,李嘉的小女儿坐校车回家,同学过来找她玩,被拒绝后威胁她说“如果你不和我玩,我就把你姐姐生美人鱼病的事告诉全校车的人”。 这句话集中了李嘉的心理防线,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在朋友圈寻求大家的建议——当初她和安爸创办公益组织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整个社会不要用有色眼镜看待雷特孩子。 没想到,朋友圈发布后不久,李嘉的手机就开始持续有新消息提示音响起,她收到无数条视频,每一条都说着同样的话。
来自天南海北的陌生人,告诉李嘉和她的女儿们,“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