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州讲和而后,毕士安撤河北之防,名为休养,而实以启真宗粉饰太平之佚志,兴封祀、营土木者十八载……神宗有自强之志,而为迂谬之妄图,内敝其民于掊克,而远试不教之兵于熙河……宋至徽宗之季年,必亡之势,不可止矣。”
这是清代王夫之不朽名篇《宋论》中的文字,对北宋亡国提出个人见解:自宋真宗“澶渊之盟”后便误;宋神宗想自强,可举止荒唐;宋徽宗昏庸,但到他手中,北宋已是必亡之局。
王夫之是从政治、军事角度看北宋,但北宋灭亡,亦有环境、疾病等原因。
王夫之所见,是大历史,虽然透彻,却解决不了这些疑问:辽朝盛期多次入侵北宋,始终无法颠覆,为何金朝能迅速成功?金军首次围汴梁后撤去,半年后再围,为何北宋仍无准备?宋军颇有对付骑兵的经验,为何对抗不了金军?
这涉及三个问题:
其一,华北蚊虻减少。
其二,宋代皇族有精神病遗传史。
其三,汴梁大瘟疫。
三者改变一个,结果可能不同。

(北宋)赵佶《溪山秋色图》
契丹不怕长途奔袭
契丹崛起于唐代晚期,916年,耶律阿保机称帝。时中原割据,后晋石敬瑭为获支持,将已失大半的幽云十六州转让给契丹,北方长城沿线天险尽失,以致“自蓟而南,直视千里,贼鼓而前,如莞袵(音如官任,指蒲草编的席子)上行”。
唐五代是中原气温较高的时期,生于极寒之地的契丹人颇畏惧。契丹太后述律氏曾对耶律德光说:“汝今虽得汉地,不能居也。”

辽代 李赞华《射骑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耶律德光于947年初攻占后晋都城汴梁,可几个月后,便“罢兵北还”,半路病死在栾城(今属河北省石家庄市),年仅46岁。
入中原会得病,辽人从此产生恐惧心理。
北宋称帝(960年)晚于辽,初期都是主动进攻,想一举收回幽云十六州。自汉代起,中原军队与游牧作战,均学习草原战术——长途奔袭,即组织小股骑兵直取王庭。为保证机动性,和游牧军队一样,只带极少粮食,每人两三匹马,星夜兼程,因粮于敌。一击不中,自身便有危险。
汉代霍去病、唐代李靖皆以此成名。中唐名将李愬雪夜入蔡州,依然是这种搏命式的战法。所谓“悬军奇袭,置于死地而后生”。
契丹与以往游牧不同,它汉化程度高,乃半耕半牧,有完善的城池系统,足以久持。只要拖上10多天,偷袭者自败。北宋两次“经略幽燕”无功,特别是在高粱河之战中,宋太宗还“上股中两箭,岁岁必发,其弃天下竟以箭疮发云”,只好从战略进攻转为战略防守。
“水长城”让敌军无法突袭
宋代建立初期,曾有人建议修长城御敌,宋太宗回绝:“决大河、筑长城,又徒自示弱,为后世笑。”坚持“在德不在险”。

宋太宗
988年,名臣何承炬提出建“水长城”,即:“引水东注至海,东西三百余里,南北五七十里,滋其陂泽,可以筑堤贮水为屯田,以助要害,免蕃骑奔轶。”
该计划争议甚久,993年,大理寺丞黄懋再提此议,宋太宗遂命何承炬“督戍兵万八千人,自霸州界引滹沱水灌稻为田,用实军廪,且为备御焉”。
到1003年时,已成定制。这条“水长城”全长八百里,深度“五尺至一丈”,汇集河流19条,淀泊30个。共分8段,设堡垒26座,士兵3000余人,还有战舰100余艘。“水长城”未连接处,另设“榆塞”,就是密集种树,延迟骑兵突击。
“水长城”真正可怕之处,在于滋生蚊虻。蚊虻是一种小型吸血昆虫,善飞舞,专虐牛马,牛虻即蚊虻的一种,生于多水之地。北宋沈括写道:“安、沧、景之间多蚊虻。夏月,牛马皆以泥涂之,不尔多为蚊虻所毙。郊行不敢乘马,马为蚊虻所毒,则狂逸不可制。”
北方游牧民很熟悉蚊虻,“以溺(即尿)盥洗”来对抗它,但“腥秽不可近”,不适合大军。“水长城”让辽军丧失了突然性——每年秋冬无蚊虻时才出兵,为绕过“水长城”,仅三条路可走:一是山西燕门;一是从幽州经雄县或霸县,直至汴梁,即东官道;一是从幽州经徐水、满城、望都到汴梁,俗称西官道。
东官道半陆半水且窄,西官道略宽,无塘泊。辽军6次伐宋,5次走的都是这条路。
黄河水患冲毁“水长城”
1004年秋,宋辽签订澶渊之盟,誓约明确规定“不得创筑城隍,开掘河道”。“水长城”渐废弃,仅天然湖泊,如白洋淀,至今仍存。
一方面,“水长城”占用良田太多,宽度长10里至150里,欧阳修曾说:“河北之地,四方不及千里,而缘边广信、安肃、顺安、雄、霸之间尽为塘水,民不得耕者十八九。”名臣包拯也说:“以迫近塘泊,递年例皆渰(同淹)涝,秋夏未收熟。极边之地,民力重困,不可不优与宽恤。”
另一方面,北宋黄河水患严重,167年间,共85年发生了溢决,即“黄河之患,终宋之世,迄无宁岁”。北宋在西北对西夏频繁用兵,大量驻军毁坏森林,加剧水土流失,使黄河泥沙量猛增。北宋中期,黄河河南段已成地上悬河。
唐代以长安为都,与华北有天险阻隔,致河北三镇割据。三镇都依靠大运河,唐朝刻意将航线切成三段,让三镇互相牵制。宋代定都汴梁,在大运河上游,可直接控制三镇命脉,河北遂归顺,但代价是对黄河漕运依赖过重。
北宋时,黄河多次决口,改从天津入海,给北宋带来巨大冲击。
其一,天津靠近辽国,从华北到汴梁,黄河是唯一天险,也是第二道防线,如辽军乘船从天津直下汴梁,可绕过“水长城”,北宋防护体系瞬间崩塌。
其二,黄河北流后,与“水长城”相接,黄河带来的泥沙逐步淤死“水长城”。
其三,北宋在华北有30多万军队,黄河北流后,漕运不济。
金兵是攻城高手
为重建边防体系,宋仁宗、宋神宗、宋哲宗三度开启“黄河改道”工程,即“三易回河”,欲将黄河改回向东流,可故道河床已淤高。“三易回河”随修随溃,给河北人民带来深重灾难。
据史料载:“河北之民尤罹弊苦,粒食罄阙,庐室荡空,流离乡园,携挈老幼,十室而九,自秋徂冬,嗷嗷道涂(途)。”“自沧州以北,所存一二。其他郡大率类此。千里萧条,间无人烟,去年虽丰,无人耕种,所收苗稼,十不一二。”
金国崛起时,面对的华北已与辽国时迥异。“水长城”所存无几,蚊虻大大减少,金军可四处出击。
“水长城”未建成时,宋军常用弹性防守战术,即放辽军主力进入华北,择地阻挡,再分兵从背后夹击。弹性防守对指挥统一性要求高,部下须严守号令,与北宋“重文抑武”策略不符。“水长城”建成后,宋军形成死守孤城、等待援军的战法,彼此极少协作。随着“水长城”淤平,防守正面增加,很容易被各个击破。
辽国善野战不善攻城,金国则是攻城高手。宋代名将吴璘在《兵法》承认:“金人攻城,长于用炮(这里的炮指投石机)。”“广列垒石炮座,寻碑石、磨盘石、羊虎石为炮……所列炮座百余,飞石如雨。”待城头楼橹被击坍塌,守堞将士立足不住,“推对楼使登城,每对楼上载兵八十人,一对楼接城,则引众兵上”。
为了攻城,金军还组建了工兵部队,“用河南卷埽军筑土山,必与城齐……其筑叠有法,颇难隳坏。”
大敌当前还在内斗
金军强于辽军,北宋末期防守弱于初期,更麻烦的是,河北有离心倾向。
北宋起家于河北,开国将帅皆河北人,都是世代为将,属大名府(治所今属河北省大名县)集团,所以赵匡胤才要“杯酒释兵权”。北宋对出知大名府官员的选择极慎重,自中期起,“非历二府而出者不得焉”。
所谓“二府”,即掌管军事的枢密院(西府)和掌管政务的中书门下(政事堂、东府),“二府”共同行使行政领导权,是当时最高国务机关。
大名府集团多将门,有军权,有藩镇割据的传统,与北宋皇族关系错综复杂,非老成有经验者,不能驾驭。到北宋末年,储位之争成为大名府集团与中枢间矛盾的关键点。
宋徽宗看好三子赵楷,但长子赵桓(即后来的宋钦宗)是王皇后所出,根正苗红。宋金联手灭辽后,辽国部分领土归宋,边境北移,可北宋中央政府不愿投入,全靠华北出钱、出人,“京东、河北止以租钱及燕山免夫之征剥苛太甚,盗贼四起”,大名府集团扶持赵楷,实为对抗宋徽宗。

宋徽宗
宋徽宗意识到了威胁,大名府守臣4年多换了4任,内部矛盾重重,自难应对金国。“水长城”消失后,华北出现很多梁山泊式的“山水寨”,依山傍水,金军无法攻克,在他们的掣肘下,金军初期不敢南下。然而,负责华北防务的赵构(宋徽宗第八子)担心大名府独自挡住金兵,会让五马山义军假冒的赵榛(宋徽宗第十八子)成名,对自己形成威胁,故不予援助,乐见五马山陷落。
如此密切配合,金国怎能不成功?
皇族遗传病成隐患
北宋还有一大隐患,即皇族有遗传性精神病。
宋真宗赵恒可能是北宋皇帝中最早的精神病患者,在寇准裹挟下,他御驾亲征,来到澶州,此后却表现荒唐,与此前判若两人,很可能是压力导致精神失常。
宋真宗的儿子宋仁宗赵祯46岁时,在大年初五接受百官参拜时,突然手舞足蹈、胡言乱语,持续数日。名臣文彦博问太监是怎么回事,太监说是禁中机密,不可泄露。文彦博大怒说:天子患病涉及社稷安危,我作为宰相,怎能不知情?你们要谋反吗?
此后文彦博、富弼两位宰相每日到仁宗榻边奏事,宋仁宗不久后痊愈。
宋仁宗的三子均早逝,传位于侄子赵曙,即宋英宗,宋英宗上位仅四天,便在朝堂上大呼“救命”,称有人要杀他,还在宋仁宗的葬礼上忽笑忽哭,35岁便去世了。
宋英宗赵曙的儿子宋神宗赵顼力助“王安石变法”,他一生忧郁,寿仅38岁。他的儿子宋哲宗又有精神病症状,去世时年仅25岁。宋徽宗本人虽较健康,但他的儿子宋钦宗被金国俘虏后,亦精神失常。第二次汴梁保卫战时,宋钦宗竟相信道士郭京能作法退敌,开“宣化门出战”,致金兵入城。如此操作,很难说精神正常。
北宋气候突然变冷,瘟疫增加。金兵第一次围攻汴梁时,城中大疫,一半市民死亡。相比之下,金军更适应寒冷,金兵第二次围攻汴梁,恰好赶上大雪,金军将领粘罕高兴地说:“雪势如此,如添二十万新兵。”种种因素叠加,汇成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