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之怅然(右溪记)

1918年9月的甪直古镇,在顾颉刚眼里,充满着美丽与哀愁。

一年多的丧妻之痛压抑在心头,难以自拔。年少时在苏州草桥学堂同窗共学的叶圣陶、王伯祥,邀请他到当时他们所在的甪直古镇散心。无心做事的他应邀而去,另一扇爱情之门,也随着他的到来被命运之手悄悄打开。

甪直古镇

续弦这个话题,被两位好友有意无意间提及。王伯祥的女学生殷履安这个名字,渐渐成了谈论的主题。

尤其是好友提到殷履安所写《家政关系》一文中的“昔顾亭林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吾以为匹妇亦与焉。”这个观点,引起了他对殷履安的好感。

多次被祖母和父亲催婚的顾颉刚,早已为家人安排的一场场毫无感觉的相亲烦恼不已。而殷履安的出现,不经意间在他死水般沉寂的心湖里漾起涟漪。早已向往伉俪兼知音婚姻生活的他,隐隐觉得殷履安是不二人选。

顾颉刚

回到苏州后,顾颉刚便向祖母和父亲征求意见。出生于以读书人居多著名乡里,出了很多名人的甪直“四大家族”之一的殷家的殷履安,毫无悬念地得到祖母和父亲的颔首赞许。顾家长辈在给他张罗的吴家、赵家、鲍家、殷家四个女子中,最后选定了殷履安。

于是,顾颉刚便托王伯祥向殷家提亲,但他要求王伯祥开诚布公地向对方告知:“一、身体虚弱;二、先室遗有二女;三、处两姑之间(即祖母与继母)。”

同时,他又将自定的择偶标准附在信上:“第一,须有学术上之兴味。无论现在程度高下,惟不可不有求学之志愿……第二,须淡泊宁静,不好浮华。”

顾颉刚给自己贴的这些标签,足以将对方吓退。可在书香门第中成长起来,毕业于吴县第五高小颇有志向的殷履安,却对这位在同盟会影响下要求进步的北大才子很是中意,答应了这门亲事。

1919年5月21日,顾颉刚将殷履安迎娶进门,被他无意间推开的爱情之门,照射进了新的阳光。

他在《与殷女士缔姻记》中如此写道:

“吾既久欲肩天下兴亡之责任于我匹夫之身,而君亦欲以匹妇之身共肩天下兴亡之责,足征我二人人生觉悟已有同心,他日事业之可以协调。”

婚后,顾颉刚打破旧习俗,以自己治病为由,领着殷履安游遍了苏州各大园林。有殷履安在侧,眼前的风景也与往日迥乎不同。一个多月后,二人相携同往杭州给父亲祝寿,又将杭州的名胜古迹游览一番。

长辈们不满他的做法,认为他不知柴米油盐之贵,破例花钱,还没真正过起日子便在新婚期破坏了家规。

为弥补第一次婚姻之憾的顾颉刚,全然不顾如此非议,执意营造着一直以来所向往的伉俪兼知音的婚姻乐趣。

顾颉刚和殷履安

从杭州返苏后,两人又同往殷履安老家甪直去行回门礼。小住几天后,顾颉刚先回家,殷履安暂时留住娘家。小别几日,却仍是鱼雁传书。两天之内必写一信,谈天说地,评古论今。半月内,竟互通十三封信,共达两万多字。志同道合之意,写满字里行间。

随后,两人过起了寻常人家的日子,经营着柴米油盐,照顾着一家老小,尤其是前妻留下的两个女儿,更是得到殷履安细致入微的照顾。顾颉刚为娶了这样的贤德之妻,为两人伉俪情深而又知音相惜而深感欣慰。

02

这年9月,顾颉刚回北大哲学系复学,殷履安在家操持家务。一个在苏州服侍老人照顾幼女,一个在京城用功读书。书信频传,缩短了两座城市的距离。离愁和爱恋,浸润在一句句相思语中。

对于殷履安的温柔贤淑、宁静淡泊,顾颉刚曾在信中表达着他的赞赏和感激:

“我最感激你的,是你没有虚荣心,不教我入政界……我将来的学问事业如能成功,由于我的努力者一半,而由于你的辅助者也一半。”

1920年,北大毕业后,顾颉刚辗转于厦门大学、中山大学、燕京大学、北京大学等地任教授。聚少离多的日子,书信更成为牵系两人情感的纽带。

尤其是顾颉刚,努力营造伉俪兼知音的婚姻氛围,一两天便写一信,秀秀恩爱、聊聊壮志,洋洋洒洒不能自已。在信中,他劝导殷履安写白话文,教她练字,诸如此类,不厌其烦。同时,思念之情亦如苏州河水,在纸间流淌。

但殷履安在顾家却是席不暇暖。家里家外,都是她在操持。因为爱他,她将这份爱推及家人。既要照顾好祖母身体,又要带好顾颉刚的两个女儿自珍和自明,她视顾颉刚前妻所生二女如亲生,“慈孝之情,亦逾寻常。”

她不仅无暇看书,甚至连回信也无法及时。有一次,因为十几天没有收到殷履安只言片语,顾颉刚像孩子一样赌起气来,在写给殷履安的信中,他假称自己有了婚外恋,劝殷履安“请你不要盼我。”

殷履安捧读此信,惊出一身冷汗。忍痛读完,才在末尾处发现顾颉刚揭出的“造假”谜底,一颗心才落了地。

自此以后,殷履安开始抽空回信,还能将自己在家里受的委屈一一告知顾颉刚,夫妻感情与日俱增。

顾颉刚和殷履安

殷履安因患盆腔结核不能生育,为此多少受到丈夫家轻视,顾颉刚却在信中极力安慰,认为可以免受养育孩童之累。

1924年9月,顾颉刚祖母去世。守孝期满,殷履安带着自珍和自明前往北京,结束了与顾颉刚多年的两地分居生活。顾颉刚将多年来养成的写信习惯,转换成写日记,依旧不绝如缕地倾诉着他的心声。

殷履安任劳任怨打理着家事,悉心照料着家人的生活起居,竭力尽到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的责任。她精打细算,将并不丰厚的家庭收入合理支配,让一家人衣食无忧,也让顾颉刚无需操心,可以专心做学问。

顾颉刚做学问严谨认真,一篇文章总是反复修改才能定稿。她毫无怨言地为他反复抄写。顾颉刚喜欢搜集吴地民歌,殷履安也常常帮他搜集。

顾颉刚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她每夜为他捶背摩腿,帮助他慢慢入睡。看着他安然入睡,她所有的辛劳都隐在黑夜背后,而黎明来临时,她又是这个家第一个起来的人。

与顾颉刚为邻的钱穆在《师友杂忆》中这样写道:

“其夫人有贤德,尤其少见。”“颉刚患严重失眠症,其夫人每夜为其捶背摩腿,良久安抚协助入睡。”

1943年3月,顾颉刚辞去中央大学职务,在家里读书写作。此时的殷履安,因常年操劳,患上了胃病。而女儿自明又要远嫁贵阳,诸事费神,殷履安的胃病又加重了几分。

5月底,殷母突然病逝。受此打击,殷履安胃病日趋严重。而且又突发恶性疟疾,高烧呕吐不止。顾颉刚正好有事外出,29日得知殷履安情况,次日一早便急赴家中。

病榻上的殷履安已处于昏迷状态,打了强心针才清醒了一个多小时。5月30日,恶性疟疾将殷履安推进了死亡的深渊。

顾颉刚将爱妻葬在文史所对面的土丘,以便凭吊,以慰思念。

他在日记中叹道:

“今履安死,则‘臣无以为质矣,有生以来,从未有如此之伤心者也。”“……则一思念辄泪下,今日又哭出。她对我实在太忠心了,叫我如何不想她!”

殷履安逝去半年后,顾颉刚仍“心思摇乱,不能从事,为之怅然。”

这一次的离愁,将思念拉长。纵使思念绵长深厚,那个夜夜为他捶背摩腿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但满溢着离愁与爱恋的三百二十五封书信,在《顾颉刚书信集》里,将他们朴素而真挚的爱情永久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