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泊名利是豪雄

——程颢《秋日偶成》赏析

作者:赵铁军

程颢:《秋日偶成》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程颢(1032—1085年),字伯淳,号明道,世称“明道先生”。河南府洛阳(今河南洛阳)人。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进士,历官鄠县主簿、上元县主簿、泽州晋城令、太子中允、监察御史、监汝州酒税、镇宁军节度判官等职。他反对王安石变法,激烈抨击新政,偏于保守。其学术思想是开创性的,将儒家思想发展到新阶段,是北宋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理学的奠基者之一。他与弟弟程颐,并称北宋思想界“二程”,共同创立理学,后经朱熹发展完善,史称“程朱理学”。有《定性书》《识仁篇》等,后人集其言论所编的著述书籍《遗书》《文集》等,皆收入《二程全书》。

【赏 析 空 间】

唐诗善言情,宋诗尚说理。程颢是思想家中的诗人,诗人中的思想家。他与弟弟程颐是宋、明理学的奠基人,共同将儒家学说发展到新阶段。他的诗往往艺术化、形象化地反映理学精髓。《春日偶成》这首诗就是其中的代表作。现代哲学家冯友兰先生格外推崇这首诗,并点赞程颢为“风流人豪”。

程颢在宋神宗朝任监察御史,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贬谪为镇守军节度判官,几乎是赋闲在家。《秋日偶成》就作于这个时期,他不再参政,而把主要精力放在学术研究上。这首诗是抒怀言志诗,表达自己随遇而安、淡泊名利、旷达乐观的心态和操守。在艺术上,这首诗通俗易懂,流畅明快,不用任何典故,却蕴含丰富哲理:洞察世界万物,人必淡泊名利,而淡泊名利方能心胸豁达,心胸豁达才能乐观向上,积极进取。不论从政还是搞学术,都需要保持这样良好的精神状态。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首联描写诗人自己赋闲的日常生活和从容淡定的心态。因赋闲在家,没有政务所累,没有政见不合的辩论,没有党同伐异,没有一件事情不是那样从容不迫,尽由自己的兴致去处理。诗人说,一觉醒来,往往是红日高照,东窗镀金。程颢闲得从容、平静,没有一句怨言和牢骚,没有不平和愤懑。仕途受挫,方寸却不乱,尽情享受淡泊的生活,表现出一种超然物外的人生境界。表面在说自己“闲来无事”,一觉醒来日上三竿,“草堂秋睡足,窗外日迟迟”。实则表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态,也即儒家的“君子不忧不惧”的淡定功夫。一个“闲”字,并非什么事也不做,而是从容面对生活中的种种问题,进入忘我的境界,凡事应对起来才会从容不迫、不慌不忙。程颢表面上很“闲”,而其精神世界却遨游于天地之间,坚持探求宇宙人生的奥秘哲理。程颢的赋闲生活,仍在践行自己开创的理学思想。程颢、程颐的理学修养程序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引自《大学》)这就是首句“闲”的内涵,只有如此,才能“无事不从容”,亦即事事从容。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承接首联,颔联则揭示诗人自己在逆境时的从容淡定,从容淡定的心态非人固有,而是对世界万事万物有了本质的规律性的认识,就是“格物致知”才能够真从容。作者描述,世间万事万物,虽然纷纭变幻,千奇百态,但只要静静地观察,就能穷极物理、格物致知。所谓“格物”,就是探究万物的规律,格“规律”之意。(《礼记·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当然这格物不是今人所说的科学研究自然和人类社会的方法,而指的是人从观察体验外在事物到内心自省而达本质认识的过程。“格物”(认识事物的规律)的前提是“静观”,要做到“静观”,必须排除自身的杂念,这样才能客观地认识事物。人的杂念,即“人欲”。诗人认为,万物都有一个绝对不变的理,就如春夏秋冬,四季佳景,循环往复的规律,这是天理,任何人为都不可打破。人生的规律也是如此。由此可见,理学的“天理”,也并不是玄奥无比的法则,它就蕴藏在人们日常所见、所思、所虑的自然现象和日常生活之中。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颈联谈“道”与“形”的内涵。所谓的“道”与“形”,就是《易经·系辞上》所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即抽象概括,概括出的抽象原则叫“道”。“形而下”,指具体的事物,即“器”。而道与器的关系是道生器,道藏于器,无器不道,即具体的器离不开抽象的道。道体之大,天地万物,风云变态,自然社会,无所不重,莫有不通。“思”就是思考,抽象、概括,也就是颔联所谓的“静观”。客观事物变化万千,风云际会,所以要“思鹜八极,心游万仞”,经过“思”的过程,就可以抽象出“道”。诗人认为,这种“格物致知”的功夫,是指导人立身处世的最高准则。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尾联是全诗的诗眼,由论道而推导出君子的人生观和行为准则。所谓君子准则就是《孟子·滕文公下》所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尾联是诗人对孟子这段名言的理学解读。理学主张,人们只要像颜回那样居仁达义,安贫乐道,并执“道”而行,则富贵不能惑乱其心,贫贱不能销毁其志。“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有道者,不为物欲所动,男儿如此,便是英雄豪杰。人的富贵与贫贱都是相对而言的。富贵中的人未必是英雄豪杰,如果他们精神贫乏,贪得无厌,恶欲 膨胀,就是狗熊。贫贱的人未必不是英雄豪杰,只要有理想、有道德,人格顶天立地,就是大丈夫。如刘备、关羽、张飞在桃园三结义之前,哪一个不是贫贱中人?因贫贱,才相识、相交、相知。假如这三人起初不是贫贱中人,很难成为结义的朋友,而没有桃园三结义,如何成就乱世英雄?

全诗境界高远,理中有情,情中寓理,蕴涵了中华传统文化顺其自然、宠辱不惊、胸怀坦荡、追求安贫乐道的精神。闲看生活,静观万物,道通天地,思融风云,率性而为,自事其心,焉能不风流人豪!一首七言律诗,短短56个字,蕴含了理学的主要精神。程颢既是理学的创始人,又是理学道德修养的践行者。他一生在官场中,不论进退,不论毁誉,从没有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也没有秋风失意、灰头土脸。一切都坦然以对,豁达看待,平静处置。究其原因,其实就是去除自私自利之心,用程颢的观点说就是“人欲”。人欲人人有,无善也无恶,但是人欲膨胀,祸患无穷,必须加以抑制,而“灭人欲”极端了一点,做不到也没这个必要。而这位理学大师的豁达开朗、淡泊名利、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是很可取的。

【拓展阅读】

淡泊名利,从容豁达的精神,是古代士人(知识分子)所追求的君子人格操守。淡泊名利与追名逐利是一对矛盾。但是在官场、商场中的人物也未必都是追名逐利之徒,淡泊名利的人格形象还是被尊崇的,而隐居乡野的士人就更显得潇洒怡然了。唐代诗人尚颜的七律诗《赠村公》,就是描写乡间隐士的名篇。全诗如下:“绸衣木突此乡尊,白尽须眉眼未昏。醉舞神筵随鼓笛,闲歌圣代和儿孙。黍苗一顷垂秋日,茅栋三间映古原。也笑长安名利处,红尘半是马蹄翻。”

尚颜是一位和尚,生卒年不详,《全唐诗》收录了他的部分诗歌。他《赠村公》这首诗很有特色,全诗只描写一位乡间隐士的人物形象和日常生活。这位“村公”,身穿丝绸衣服,脚穿“木突”(木屐),受乡民尊敬;头发、眉毛都白了,眼睛却不昏花,身体健康;村里举办社祭活动时,他伴随鼓声和竹笛声醉态起舞,和儿孙们一起吟唱圣明时代的颂歌。他家有一顷种植黍谷的土地,秋日里谷穗低垂,丰收在望;他居住在长安郊区的古原,有茅屋三间,映照在秋天的夕阳下。他过着平淡而悠闲的生活却很满足,甚至笑谈长安城内名利场中打拼的人,又一半人仰马翻,不得善终。

村公的故事,实际上表达了诗人尚颜出世的人生观。入世与出世是两种相反的人生选择,但是不论出世还是入世,都难逃名利的困扰。宗教圈子里也有权力和名利的争夺,例如神秀为了与慧能争夺禅宗六祖的权位而追杀慧能。人间无净土,追名逐利伤害自身,但是如能克制贪欲,胸怀仁爱,廉洁奉公,富贵而知回报社会,即使身在名利场中也会像程颢那样淡泊从容,怡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