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病

诚一

父亲50岁办了内退,还在外做了几年的木匠活,大约快60了吧,手和脚便开始无意识地不停抖动,随着时间的渐深,抖动也由轻到重,以至端碗拿筷都变得艰难,于是筷子换成了汤勺,碗由瓷换成金属的且搁在桌上,以至夹菜都由旁人代劳。

这病在他的二个姐姐身上也是相同的,其中大姐与他同父异母,小姐是同父同母;这病肯定是遗传的,且与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的血脉息息相关。

是什么病呢?

帕金森综合症,这是一个至今也无法治好的病,据说是脑部神经的问题,有一个顶端的治疗方案,就是开颅在脑内装一个神经连接器,但不能一劳永逸解决病痛,大约三五年后,需再次开颅置换新的设备,其费用非常人所能承受,且患此病的人还需身体强壮者。

这两点父亲都无法具备,于是我常见到父亲用右手拼命的捏住左手,口里不停地念叨,“怎么捏不住呢?怎么就捏不住呢?!”语气一声比一声的高亢,是哀伤的潮水一浪比一浪汹涌地在拍击他的胸膛,最终他的右手也不是左手的救命稻草,他无力了,只任由双手像开足马力的电动筛,在自己的面前不停的颤动;有次,我看见他瞄着自己的双手,眼角淌着泪水,现在我回忆起时,更觉得那些泪水是泥沙翻滚,颜色浊黄的黄河。

父亲,在他少年时也得过一场病。大约在他十岁左右,因贪玩游泳,在一个水温很高的池塘里泡了不知多长时间,第二天就神志不清浑身滚烫, 我的爷爷请遍医生竟无人能治,已经把他放在门板上,任其奄奄一息,要不是一个老人说了一个偏方——用乌鱼儿熬汤喝;就死马当作活马医,父亲却渐渐的好了起来!

这件事,父亲说过无数次了,所以他一生中一直坚信,乌鱼汤是所有鱼汤中,味道最鲜美的。

父亲,在承受帕金森的折磨里,也曾绝望的抱怨过他的父亲,“你为么事生我,让我得该死的病”;而我清楚的记得,那是父亲还能踉跄着走动的一年清明,他非要闹着去山上祭祖,一路上他噙着泪光,或许那时该死的帕金森还没有折磨得让他绝望,一想到祖父的早逝便悲从慈中来。

一想到这些,我就看到了绝望,那些命中注定的东西,是枷锁和诅咒,飘冥着可以看见的归宿;有段时间,我疯狂的热衷于庄子的击鼓而歌,以为只有灵魂无惧死亡的高蹈,才可以无视肉体饱受的折磨。也许我对了,也许只对了一点点,当我在一个冬日看见母亲在用剃须刀刮去父亲那头稀松零乱的白发,他在阳光里闭着眼睛露出的笑容,在一脸沟渠的纵横中,竟让我看到一个婴儿的样子,给了一颗糖舔着,便是最美好的事,那一脸的沟渠便不在是皱纹,而是注满欢愉和满足的宁静春水;而母亲则面目慈祥,是真正母亲的样子,仿佛那个糟老头是她的儿子,这一目让我看到了心地善良的人,是如何被这个该死的帕金森修炼成菩萨的面眉。

父亲是一个刚强的人,记得他还可以做得动木匠活时,有一次感冒了,总听见他在擤鼻涕,到了第二天凌晨却听到堂屋里有锯子在铮铮作响,那锯着木头的声音,仿佛由远而近的潮水,一声声比一声声急,我知道父亲又在实施他的出汗疗法,只有用尽力气把自己折腾得浑身大汗淋淋,小小的感冒也就好了,治病又何须求人呢?!不光不求人,甚至也不盲目地相信医生的话;那还是在木器厂上班时,父亲有根手指被电锯割了一个,需要住院治疗的口子,在治疗的过程中被化脓了,当时医生强烈建议截肢,父亲死活不愿意,也渐渐好了。当父亲多年后说起这件事时,他的语言中充满了对那个医生的不屑,以至于弥漫到对医生这个职业的不屑。

但当他患了帕金森后就不同了,他迷信各种偏方和大把从医院买回的药丸,仿佛只要人间有的病,没有药可以治不好的,只不过是药不对症而己;所以医生这个职业,对他而言,是怀满虔诚的期待,哪怕经历了无数次的失望,一直幻想着一定有个“神医”能够治好该死的帕金森。所以在他患病之初,兄姊们到处去挖过桑树根,用以煎水来捂熏他的腿部;也陪他到需坐麻木车的乡间,造访过隐在乡间,墙上挂满锦旗的“名医”。

父亲患病后的饮食起居,一直由母亲看顾着,因为我们都有各自的工作和家庭;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里,社会正在经历企业改制的变革,下岗与下海让人们都置身于时代的漩涡,而对于父亲则更加沉重,因为自负赢亏,最终连几十块钱的退休费也没有了着落;这是他人生中最煎熬的日子,即不想向在生活中挣扎的儿女张口,又无能力再去挣到一分一厘的钱。有次母亲便投诉我,说在她去买菜的间隙,父亲爬到了水缸旁,欲投水而亡。隔了些时,我和他喝酒,我与他小心翼翼地提及这件事,我劝他,“您这样做了,晓不晓得,老娘要背几大的责任”,他低着头像犯了错的人,良久无语;当他猛的一下昂起来时,闪着泪,“我也不想,这好的社会,这病就把我弄成了废人……”我知道他再说下去,情绪肯定偏激起来,便连忙跟他倒酒,哄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只到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喝,要我搀着去睡;望着他的脸在轻匀的鼾声里潮红如夕云,我松了一口气。

这个病是治不好的,当父亲自己也承认这个事实之后,他开始做了一些让我们不可思议的事来;比如他会像一个小学生,握着铅笔,坐在堂屋的饭桌前抄字,甚至一个字,不厌其烦的写满一张纸,那些字在我看来都有控制不住的颤抖在一笔一画的蝌蚪般游聚而成,我知道他只不过借此在打发一眼看到头的余生,只到有天他问我,这字怎么读那字怎么念时,我觉得人生于此又有什么意义呢?!但不敢对他说,只是告诉他该怎么读,甚至是什么意思。只到看见他偶尔翻一些书,尽管是黄历之类,要知道他可是一个真正的文盲。

他最让我惊讶的是,居然把烟给戒了;为了戒烟,这个老头要母亲买回了无数次的糖,只要烟瘾上来,就挖一勺糖在口里,只至败味。以至我回去时,在他面前抽烟,他会不耐烦地要我离他远点,熏死人的!我很无奈,特别是他劝我也把烟戒掉时,我总以沉默不语对待。

父亲是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的,特别害怕母亲走到了他的前头,可现实总是越怕什么什么就如邀而来。当母亲患上老年痴呆后,父亲便是烫手的山芋,当我们哄着他把他送往福利院时,他拽着床沿不愿松手,只至最后哀求着“那老娘的病好了,你们一定要接我回来”;就这样等他回来的时候,只有一盒骨灰,葬在于肖家山公墓沉睡了二年的母亲——左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