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火车离开奶奶家那年我七岁,躺在绿色枕套和床单的卧铺上,耳边是轰隆声和杳然远逝的虫鸣。

我始终听着窗外偶尔响起的蛙声,地上石子被碾压后蹦起又落下的声音以及愈来愈远的水声,离那条河越来越远了。我将放在小包里的小白船捻起来,捏到眼前看,又拿到离鼻尖很远的地方。就这样看着,列车上晃眼的灯光透过小船,小船上有淡淡的水痕,我看见了那条河。

那条河被一片齐人腰间的荒草环着,那方小小的土地总是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把几种水草放到同一个盆子里搅碎--有菖蒲,有苔藓。

水声泠泠,草声窸窸。河边,两岸旁,狗尾巴草轻轻摇着,这种毛茸茸的植物总是特别吸引孩子。每到夏天蝉鸣蛙唱的夜,我便拉着奶奶来到河边掐狗尾草。奶奶挥着大蒲扇,扇走嗡嗡的蚊子。

河边有一个七岁女孩最早的难过。那时,在我浅薄的认知里,三十出头的伯父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他喜爱阅读,光朝振野,带我追风,牵云,骑着自行车来到河边折纸船。

我问他:“纸折的船会游泳吗?”他说会的。“那它飘走了还会自己回来吗?”他不答,让我自己研究。我想着,这样一个人,也有不会答的题吗?没再研究,放下一只小白船,它颤着飘了一会--纸太薄了,我的小船很快倒在粼粼水中。

我懊恼,伸长了手臂去够它。看到对岸浪似的狗尾草,又问:“为什么狗尾巴草会有毛茸茸的尾巴呢?”他答道:“谁知道呢,那是它自己的选择。”他把帮我重新折的纸船放入水中,这次没倒。

看着那一叶小白船晃晃悠悠地飘着,我很快又问:“它会飘到哪里去?”“不知道,就像你不知道太阳为什么只在早上出来一样。”我那时确实不知道,我盯着伯父的脸,阳光照在大帽檐上,草编的帽子有许许多多的小缝隙,阴影罩住了他的侧脸。

他突然说话了:“有一天,我折了八十四只船!”我觉得这不奇怪,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知道吗,悲伤的人是会爱上船的。”“那么你很难过了?”我问,“折了八十四只纸船的那天?”

他没有回答我,我突然难过起来。

很多小船都不见了,他说,是被风带到河的另一头去了。他带着我沿着潮湿的河边慢慢走。捡回一只只小船,他卷起裤脚,下了河去够河中央的那几只。

那年我仅仅七岁,在伯父搭上火车又一次要驶向远方时,看着他肩上背着的鼓鼓囊囊的包,我又一次感到难过。我问大人们,为什么那样一个有才华的人,总是那么悲伤呢?大人也只说那是风雨漂泊的苦。

许多许多年了,小白船早就载着那年的伤感和不解驶向远方,在一片茫茫的烟雨中,我看着一叶小舟孤独的、漫无目的地荡着。就在这么大的天地间漂流,而远方停着无数大船小船的渡口,却没有一条小船,是驶向故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