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记忆早已不再鲜活,反复辨认却依然可窥见斑驳的亮色。我又看见他的背影,瘦削的肩膀微微佝偻,在我的记忆里走远。

小学时候,父母工作繁忙,只能拜托爷爷负责接我下学。每次风起风落,枯槁的落叶划出清脆声响,早早暗下的天色织出相衬的光影,路灯星星点点在夜色中漂泊,昏黄色被冷风裹挟着拉出长长的影子。爷爷单肩背着我的书包,呼出的气融成沉默的白雾。

我在后面跟得很紧,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背影。已是初冬,他的黑色厚大衣裹得严实,耳朵被包裹在厚帽子里。这衣服应当已算穿得很厚,可他的肩膀还是瘦削而单薄,被书包压沉下去,又撑着一身骨头不会被压垮,在一步步的迈步中起起伏伏。

白雾在茫茫灯光下晕染成片,填充进他的身边,于是他的背影便更加孤独,微微佝偻的肩颈低下去,尚能倔强而用力地抬起来。我鼻子冻得通红,看他费力,心里感动,张嘴送出一串雾:“爷爷。”看见他的背影微微颤动,脚步慢下来,那是他习惯地倾听我说话的前兆,沙哑却威严的声音响起,用的是亲切的方言:“干什么?”

“要不我自己背吧,背书包。”话音刚落,他很快地回应,“不用。”重新加快了脚步,那笨重的书包又在他的背影上起伏着,走得很远。

后来年华流逝,爷爷身体抱恙,总听见父母担忧地商量他的病情,我也渐渐淡忘了他的背影。只是有时在雾气朦胧的夜晚还会好奇,儿时那个为我负担起重量的人,现在又是如何光景。

直到近日我才久违地重见了他。他好不容易出院,家人要团聚一番,大人们都在厨房中忙忙碌碌,孩子们各自拿着手机玩弄,我却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了他的背影。他孤身一人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看着电视放映的新闻,投射的花色光打在他斑白的鬓角,暗沉的后颈,以及那我以为永远不会垮下去的肩膀,后倾靠在沙发里显得更加瘦削。所有这些在窗外冬日夜色的背景下,构成了一幅我实在不忍看的画,内容是衰老的背影。

一刹那眼泪涌出,我好像跨越时空看到一个个踽踽而行的影子,模模糊糊地拼凑出爷爷的形状,不会像父母般交心亲密,却始终为我引领,听我倾诉,替我承担的背影,竟已如此衰老了。我嗓子里像是被塞满了棉花,酸涩得发不出声音,任泪水无声地从脸颊滑落。

时至今日,褪色的记忆重新被点亮,在昏黄灯光晕染、起雾的窗棂旁,我低声呢喃起苦涩的、仍在寻找着机会对他说出的话语:爷爷,爷爷,要身体健康,幸福安康。我又看见他的背影,背着一包打马而过的旧时光,跨过涌动的年华,走进一片温暖梦乡。

时光,收集人类的泪水,将它蓄满风的谷仓。

–阿多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