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

有人喜欢他的漫画,有人喜欢他的散文,有人是因了他的散文走入他的漫画世界的,也有人是在他的漫画里饱游卧看之后才对他的散文眷念生情的。这样说来,笔者属于前者。但和所有热爱丰子恺的人一样,我们都被他笔下饱含着真、善、美的人间深情和谦和宽容的处世态度感动着。

2022年1月14日,“爱在人间”弘一法师、丰子恺师生展在长沙向日葵美术馆展出(展期至2022年6月30日),慕名而来的参观者络绎不绝。喜欢丰子恺的人也占了半壁江上,展览现场,在导览中,美术馆工作人员向参观者介绍最多的就是丰子恺是谁?何以“子恺漫画”?以下行文,与其说是一篇简短的大师介绍,倒不如说是一篇展览的导览词。

丰子恺是谁?

他是弘一法师的得意门生,是中国现代杰出的文艺大师,一生涉猎广泛,著作等身,在文学、翻译、音乐理论、封面设计等众多艺术领域均有非凡建树,是中国的“漫画之父”,被誉为“中国最艺术的艺术家”。

当然,在众多的艺术成就中,让他一剑封神的就是他妇孺尽知、老少皆爱的“漫画”。深厚的文艺修养,善于蓄收、融汇创新的艺术才能,形成了他独一无二的画风。他的漫画含意隽永,造型简括、画风朴实,有浓厚的生活气息,但就是那么寥寥几笔,却能俘获你的心,让你温暖,带你深思,让你心生敬意,或会心一笑。

然而,近百年过去,回过头来看,我们又会发现,迄今为止,并没有出现第二个“丰子恺”,他仍然是“子恺漫画”独一无二的掌门人。从1924年公开发表第一幅漫画开始,到1975年离世,丰子恺一生创作漫画50余载,先后出版漫画集五十余册(不包括其身后编辑出版的版本),近万幅作品。单从数字来看,这在中国漫画史上也是鲜见的。

我们不禁要问,何以丰子恺?丰子恺何以感动中国近百年而不可逾越?

“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弘一法师给了他艺术家的心灵

1914年,对17的丰子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毫不夸张地说,往后余生都从此处起。这一年,他以第三名的好成绩考上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这所学校是当时江南一所著名的师范学校,也是江南新文化运动的一个中心,当时的许多文化名流,前有沈钧儒、沈尹默、鲁迅,后有李叔同、夏丏尊、单不厂、姜丹书等在此登台讲学,可谓阵容鼎盛,在当时的教育界极负盛名。

也就是在这里,丰子恺受教于影响了自己一生的老师、人生密友、艺术知音,李叔同(弘一法师俗名)。时间来到1915年,那年还是浙江一师预科生的丰子恺,选修了李叔同的音乐课。对于老师李叔同最初的印象,丰子恺在《为青年说弘一法师》一文中是这样描述的:我们走向音乐教室(这教师四面临空,独立在花园里,好比一个温室)。推门进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台上……看见李先生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概是差不多了。

后来,丰子恺又在《甘美的回忆》一文中又描述了当他步入教室后的情景:“我们的先生——他似乎是不吃饭的——早已静悄悄地等候在那里。大风琴上的谱表与音栓都已安排妥贴,显出一排雪白的键板,犹似一件怪物张着阔大的口,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而蹲踞着,在那里等候我们的来到。”

1928年,丰子恺在《颜面》一文中再次谈到这件事:“我小时候从李叔同先生学习弹琴,每弹错一处,李先生回头向我一看。我对于这一看比什么都害怕。当时也不自知其理由,只觉得有一种不可当力,使我难于消受。现在回想起来,方知他这一看的颜面表情中历历表现出着对于音乐艺术的尊敬,对于教育使命的严重,和对于我的疏忽的惩戒。”

对于李叔同,同事夏丏尊先生有一段评价:“李先生教图画、音乐,学生对音乐、图画看得比国文、数学等更重。这是人格作背景的缘故。因为他教图画、音乐,而他所懂得的不仅是图画、音乐;他的诗文比国文老师的更好,他的书法比习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这好比一尊佛像,有后光。”

所以,尽管李叔同平时的言语不多,但同学们个个都怕他,也个个都爱他。怕的是李叔同的那种威严,爱的是李叔同的人格。

在浙江一师任教时的李叔同

在丰子恺心中,李叔同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形象。1916年,在浙一师读三年级时,丰子恺开始师从李叔同(弘一法师俗名)学习绘画。当时,李叔同所教的素描、写生等西洋画技法,是丰子恺以前从未见过的,这使他感到又新奇又快慰,他眼前渐渐出现了一个崭新的绘画天地。

“我倘不入师范,不致遇见李叔同先生,不致学画。”作为丰子恺绘画的领路人,李叔同不仅是他绘画技艺上的启蒙老师,他对于丰子恺的影响更重要的还在于思想、情操与艺术修养方面,即给了丰子恺一颗艺术家的心灵。

据丰子恺《先器识而后文艺——李叔同先生的文艺观》中说:他的案头总放着一册明代刘宗周著关于古代贤人嘉言懿行的《人谱》,并且还在封面上写着“身体力行”四字。李叔同常对丰子恺说一些书中有关做人与艺术的准则。他把其中“士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意思讲给丰子恺听,要求他首重人格修养,次重文艺技术,要做一个好的文艺家,必先做一个好人。他认为一个文艺家若没有“器识”,无论技艺何等精通熟练,亦不足道。后来丰子恺在他的《新艺术》一文中这样阐述道:“有艺术的心而没有技术的人,虽然未尝描画吟诗,但其人必有芬芳悱恻之怀、光明磊落之心,而为可敬可爱之人。若反之,有技术而没有艺术的心,则其人不啻是一架无情的机械了。”

正是在李叔同的启迪下,丰子恺走上了艺术之路,而主导其创作的一直是那颗受了李叔同的人格精神滋养而形成的艺术的心。跟李叔同一样,丰子恺以博爱、深广的心灵去看天地间一切有情无情的物事:他相信艺术家所见的世界是一视同仁、平等的世界;艺术家的心,对于世间万物都应给予热诚的同情。正如此,抗战爆发后,丰子恺携一家老小从浙江展转江西、广西、湖南、贵州、重庆等地,即便遇到敲诈勒索,受尽冷眼,依然怀有一颗纯粹的心:“人世是一大苦海,我不见诸恶,只见众苦”。所以,当我们走进他的作品,的感受是温暖、和善,是安宁和宽容。

意到笔不到:发现竹久梦二,“画画不要脸”

1921年,从春天到冬天,丰子恺在日本待了10个月,他自称为“游学”。在这期间,给他最大影响的无疑是日本的漫画。有一天,他在东京的一旧书店找书,偶然见到一本《梦二画集·春之卷》,随手拿起,从头翻到尾,看到里面尽是一幅幅用毛笔勾勒出来的简笔画,在这些作品中他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漫画艺术趣味:“寥寥数笔的一幅小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同样令丰子恺倾心的还有梦二漫画的简洁表现法、坚劲流利的笔致、变化而又稳妥的构图,以及立意新奇、笔画雅秀的题字。

就这样,丰子恺找到了他要的“宝贝”。

1924年开始,随着“子恺漫画”的盛行,许多评论家说丰子恺漫画的标题有着“画龙点睛”之用。这或许也受了竹久梦二的影响。丰子恺在《绘画与文学》一文里谈及梦二漫画时说:“画题用得巧妙,看了也胜似读一篇小品文。梦二先生正是题画的圣手……他的画善用对比题材,使之互相衬托。加上一个巧妙的题目,有如画龙点睛,全体生动起来。”这点,在今天作为观者的我们在看丰子恺先生的漫画时,也有同感。正如丰子恺的老师姜丹书评价说:“子恺漫画,是另有一功,与他人所作的味道不同,觉得醇厚而有蕴藉,犹妙在题字,只要寥寥数字,便能将全局抓住,深入浅出,余味无穷,言之有物,笔无虚发。”

不止于此,为世人所赞叹的“丰子恺画画不要脸”的表现方法,也有不少是从竹久梦二那里习得的。最为明显的是,竹久梦二笔下的人物有些都是不画眼睛的。这对丰子恺颇有启发。他认为这种表现方法正符合中国“意到笔不到”的绘画美学原则。于是,我们看到了类似《锣鼓响》《KISS》等等这样一幅幅经常不画眼睛,有时竟连耳朵鼻子也不画的精彩漫画。正如泰戈尔总结的:用寥寥几笔,写出人物个性。脸上没有眼睛,我们可以看出他在看什么;没有耳朵,可以看出他在听什么,高度艺术所表现的境地,就是这样。

但是,比之于丰子恺众多的漫画作品,他从竹久梦二处借鉴所画的这些漫画,其数量其实微乎其微。在丰子恺看来,留学不过参访外国之所长,非欲用夷变夏。学人之长,然后探索出属于自己的艺术特色,也是大师们成长的必经之地。难就难在,持之以恒的探索和出新,但丰子恺做到了。

文学性和书法笔意是“子恺漫画”高地

不以讽刺、滑稽见长,“子恺漫画”算是中国漫画的“另类”,体现出了的抒情性和诗意,他非常重视文学与绘画的融通关系。他曾说:“我近来作画,形式是白纸上的墨画,题材则多取平日所讽咏的古人的诗句。因而所作之画,不专重画面的形式的美,而宁求题材的诗趣。即内容的美。……我的画虽然多偏重内容的意味,但也有专为画面布局的美而作的。我的朋友,大多数欢喜带文学的风味的前者,而不欢喜纯粹绘画的后者。我自己似乎也如此。因为我喜欢绘画和文学握手。”

除此之外,书法也是子恺漫画的一大特色。画与书法的绝妙配合,在丰子恺的漫画中有如一对孪生兄弟,即同时坠地,又共同成长。丰子恺很注重书法,认为它“是最高的艺术,和音乐一起,在一切艺术中占有最高的地位。”对此,美学家朱光潜曾有记载说:“书画在中国本来有同源之说。子恺在书法上曾经下过很久的功夫。他近来告诉我,他在习章草,每遇在画方面长进停滞时,他便写字,写了一些时候之后,再丢开来作画,发现画就有长进。”其实,就“子恺漫画”的整体布局和内容而论,他的漫画若没有题画之书的配合,也不会有今天跨越时空的魅力,为百年来观者所津津乐道。

行文至此,笔者还要和大家分享的就是丰子恺先生“曲高和众”的艺术主张——“平凡非浅薄,深入而浅出”。这一主张虽是他在音乐方面提出的,但同样适用于他的漫画。对此,丰子恺也曾论述说:“艺术贵乎善巧,而善重于巧,故求丰富之内容,而不求艰深之技巧。故曰平凡的伟大”。没有“曲高”便起不了艺术的作用,缺乏艺术性;没有“和众”同样也谈不上美,道理很简单,丧失了大众,没有时代感,就会缺乏时代精神。这一艺术观也与其人品、文品有莫大的关系。对于他的人品,朱光潜曾评价为“胸有城府,和而不流”,是那样的浑然本色,“没有一点世故气”。正因为这样的品质,再加上丰子恺那作为一位艺术家的艺术表现力,使得人们在读他的作品时,如同面对一位心地善良的长者,听他既无保留又无顾忌地倾吐肺腑之言。他用最平易的语言与你促膝谈心,简直事无不可对人言,他的作品也就能让人感到亲切,为人乐于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