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阳真是得名于“绵山之阳”吗??

绵水流域绵竹、阳泉古县示意图。

清朝江苏阳湖人赵翼答和李调元的诗句“绵阳西望渺关河”,其中的“绵阳”指当时的绵州。

□郭平

绵阳前身为绵州,那么“绵阳”一名是如何样来的?有什么故事

古汉语常识提醒我们,古代地名中的“阴”“阳”,大多是方位词,即所谓“山南水北为阳”或“山北水南为阴”,如汉阳、华阴等。因此,“绵阳”的“阳”,第一感总是代表方位,顺着这种思路,很容易找到“绵水之阳”或“绵山之阳”两种解释。目前,被官方认可的是“绵山之阳”说。2000年新版《绵阳市志》载,“绵阳因地处绵山之南,民国二年(1913年)依照‘山南水北’为‘阳’的古义,命名为绵阳。”但是,这种说法有两个硬伤。其一,所谓绵山,即使在绵阳本地,也是个含糊不清的概念。其二,绵阳是古已有之的地名,所谓“民国二年命名”,也不能成立。

绵阳并不“年轻”,笔者认为,绵阳的得名,另有渊源。

“绵”从何而来?

“ 绵 阳 ”的“绵”,也就是“绵州”的“绵”,从何而来?《元和郡县图志》载,绵州置于隋开皇五年(585年),菜叶网,“因绵水为名也”,但并没有进一步解释绵州与绵水二者之间究竟有何渊源。要知道,自古以来,绵州本州及所辖县,除绵竹外,大部分均属于涪江流域,绵水和涪水在各自汇入长江之前,是完全不相属的独立水系。当作绵州州名来源的绵水,除了清代升为直隶州之后,并不在绵州境内。

再来看看另一个著名的“绵”,“左绵”的“绵”。“左绵巴中,百濮所充”,语出西晋文学家左思的《蜀都赋》。“左绵巴中”,与下文的“右挟岷山”平行,这里的“绵”是“绵延(至)……”之意,和“挟”一样,均属动词。可见,《蜀都赋》里的“左绵”,原来与地名无关。

还 有 一 个“绵”,也不要放过:“绵左”的“绵”。一眼之下,熟悉古汉语的人容易认为:绵左,不过是左绵的倒装。这种倒装在古典文学作品中俯拾皆是,往往出于声律、对仗的需要,比如为了押韵,“慷慨”可以写成“慨慷”,“绵左”也是这样产生的吗??未必。古汉语里,表述地理方位的词,除了前面提到过的“阴”“阳”,常用的还有“左”“右”,比如“山左”“山右”表示太行山两侧的山东、山西。古人习惯于假定坐南朝北,东西两侧区别为左右,所以“绵左”很可能与“左绵”无关,而是指绵水的左岸(东岸)地域。

由“绵阳河”溯源

如前文,似乎还是不能解开绵阳得名的悬疑。既然《元和郡县图志》说,“(绵州)因绵水为名也”,那么不妨了解一下“绵水”。

绵水即今沱江的正源,发源于九顶山南麓,《汉书地理志》载,“绵竹紫岩山,绵水所出,东至新都北入雒。”“雒”“洛”相通,“入雒”即入“洛水”,洛水是沱江的古称,为长江主要支流。《蜀都赋》里,“浸以绵洛”说的就是这条河。对于河流,古人有分段命名的习惯,这种习惯至今存在。古“绵水”,即今绵远河,亦即沱江发源处至金堂县钟家河坝这一段沱江水体,长133.6公里,大部分流域在绵竹县境内。“绵远河”之名,时间较短,最多只能上溯至20世纪中后期。因为明清迄20世纪30年代末,绵阳、德阳、江油、安县、罗江、绵竹、广汉等与绵水有关联的市县数十种历史地方志,无一例外,均载其名为“绵阳河”。“绵阳河”之名,可据民国《德阳县志》定下限为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据明天启《成都府志》定上限为明成化十二年(1476年)。也就是说,明代至民国,“绵阳”这个河流名至少存在了463年!

山川河流名加方位词,往往形成地名,如“汉阳”“淮阴”等,为何“绵阳河”自身即带有方位词“阳”?笔者认为,这正是“(绵州)因绵水为名”的关键所在,只有彻底摒弃预设“阳”字为方位词的“先入为主”之见,才可能“探骊得珠”,解开“绵阳得名”这一谜题。遗憾的是,元之于宋、清之于明,两次王朝更替,四川遭受了惨烈的兵燹之灾,文物文献损失殆尽,“绵阳河”的上溯似乎无从着手。但以我国文化传统极其顽强的延续性而言,判断绵阳河有463年古代,仍然太过保守。

顺便提一句,“河”为北方习用的俗称,绵水称“绵阳河”,也暗藏民族迁徙的信息。

与绵竹大有关联

绵阳河在绵竹境内,基本上呈南北流向,也就是说,绵阳河与长江黄河等东西向河流不同,并不适宜用来表现与南北方位相关的地理概念。

汉代绵竹县疆域广阔,大致包括唐宋以后的绵竹、德阳两县境域。刘备集团据蜀后,从绵竹县划出一部分,新置阳泉县。阳泉县历晋、宋、齐、梁、魏、周,直至隋代才并入雒县,所以南北朝时期,今绵竹境内,绵竹、阳泉两个县长期并存达300余年。当时绵竹县治地,在今黄许镇,阳泉县治地,后人一般认为在今孝泉镇,任乃强先生经缜密考证,判断为八角镇。

笔者认为,南北朝时期,生活在绵水流过的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以北方移民为主),按照自己的习惯,取绵竹、阳泉两个县名的首字,形成“绵阳”一词,当作河名。正因为有了“绵阳”这个名词,随之产生了若干相应的小地名,使“绵阳”一词顽强生存下来,走过唐宋,来到明清。“绵阳口”,特指绵水出山的水口,在今汉旺镇境内,古人从这里开始开发利用水利资源,有多条古堰,后世也称“绵阳谷口”“绵堰口”。“绵阳堡”,也作“绵堰堡”,属于明代防控氐羌的外围军队设施,应在汉旺镇或黄许镇,俟考。“绵阳镇”,即黄许镇。清代地理学者陈登龙《蜀水考》载,“(绵水)……南过绵阳镇,一名黄许镇。”

康熙晚期,绵竹知县陆箕永的《绵竹竹枝词》有一句“绵阳也有花千树”,这个绵阳,应指黄许镇一带。可以说,这个时期的绵阳,是绵竹人习用的小地名,一般指黄许镇,因处在蜀道关键位置,已经有一定名气,外来者不小心就误解为绵州了。

雍正年间,绵州升为直隶州,绵竹受绵州所辖,“绵不入涪”的地理差异被抹平,为“绵阳”一词的生长提供了更有利的土壤。

侨置两次“漂移”的结果

嘉庆七年(1802年)冬,乾嘉文化圈里的“大佬”、江苏阳湖人赵翼收到李调元从绵州寄来的书信,信中附有追怀二人师友之谊的四首七律。赵翼特别感动,赋诗答和。其中第一首第一句云“绵阳西望渺关河”,这个“绵阳”,已经无可置疑是指绵州。

早在风流皇帝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绵州因康熙中期以来的频年洪灾,州城严重损坏,西迁至罗江。嘉庆初,又因抢修城垣,利用涪江天险抵御“白莲教”的需要而回迁。迁州复州,是绵阳建置史上举足轻重的大事。嘉庆六七年间,绵州知州是江苏武进人刘印全,他正好是赵翼的外甥,赵翼与李调元两位老人“搭车”刘印全的家书,建立起“热线”。嘉庆年间,绵州受白莲教袭扰,李调元的藏书楼被焚毁,藏书损失殆尽,所以他的诗集里,晚年诗作散佚较多,而赵翼的诗集比较完整,收录了多首(组)写给李调元的诗。赵翼生平从未入蜀,他能如此熟练地将川西的“土”地名入诗,无疑是受李调元的影响。不难想象,李调元在书信中向赵翼介绍了迁州复州的始末,并且极可能已经用“绵阳”一词来代称绵州。

“绵阳”本是绵竹一个镇,为何可以代指绵州呢??此前的“迁州”,给其实籍贯是罗江的绵州人创造了一种尴尬:罗江县在迁州的同时,即告裁撤,如果继续说自己是罗江人,有的场合显然不适宜,如果说自己是绵州人,又略觉不习惯。以李调元为例,迁州后,他在进行书面交际时,有时写“罗江”,有时写“绵州”,正反映了普遍存在的这种纠结。而当时的绵州城(即原罗江县城)与绵竹一水相隔,距“绵阳镇”仅20余里。绵州这么近,绵阳人当然要去逛一逛。就这样,“绵阳”的存在感在绵州越来越强。“化俗为雅”本是文人积习,这种氛围之下,说自己是“绵阳”人,不失为一种风趣。

这情形,本来和一千多年前“绵州”之名的固定,也有几分相似。那时,东晋政权南渡的背景下,发生了大量的“侨置”郡县。其中,巴西郡侨置于涪县,“左绵巴中”的概念跟着原巴西郡人“漂移”而来。“巴西”“左绵”大致在此期间开始,被逐步固化,成为具备文学典雅意蕴的地名词,特指历史绵阳地区。这种风气盛极于唐宋,以至于今天所能读到的古人著作,凡“巴西”,多指历史绵阳,凡“左绵”,均为地名,亦指历史绵阳。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绵阳一名,溯源于南北朝时期“绵竹”“阳泉”两个县名首字的重组,重组的目的,是为了按照当时人的习惯,更加合理地表述流经两县的最主要的河流——绵水。最初,它只是河流名。

绵阳成为河流名后,逐渐形成若干个与河流相关的小地名,集中体现为绵阳镇,即早期古绵竹县治地。

明清时期,绵阳河取代绵水,成为正式河流名。绵阳当作地名,一般指黄许镇,因其地处驿道,容易被人误会为绵竹或绵州。

清代雍正年间,绵州升为直隶州,绵竹受绵州所辖,由于当地文人的积极使用,绵阳被用作绵州的别称。

民国之初,废州立县,绵阳早已耳熟能详,于是“瓜熟蒂落”,成为正式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