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直播无疑是国内最火的互联网商业模式之一,顶流主播的影响力甚至不亚于一线明星,像“孙一宁怼王思聪事件”都溢出了直播的圈子,成为国人皆知的公共事件。
 
尽管如此,很多人对“直播”的印象仍然停留在传统秀场模式上,但美女看多了也会审美疲劳,如今绝大多数平台用户所追求的,其实是“一对一直播”(1V1)。
 
这个商业模式最初的雏形是随机视频社交鼻祖Azar,引入国内后逐步演进,直播、视频、语音三者结合,加上二次元声优的普及,又顺应了不断增多的线上心理解压和私密化的需求,最终衍生出这一新形态。
 
没有软色情、没有商业诱导,就是主播和你一个人互动,听你说,陪你聊。更进一步,甚至还有不露面的“声音鉴定”——很多人或许对一张张网红脸已经视觉疲劳,但对看不见、摸不着的声音反倒有神秘感,显得更为纯粹,而一对一的形式也使人产生一种双方联系更紧密的幻觉。

或许有人会感到不解:“这还有人付费?这不是以前打电话给电台的老套路吗?”
 
看上去或许像,但内在其实已经很不一样了:用户并不是想找人解答什么人生困惑,就是想找人说说话,它在本质上确实还是“社交”,只不过是一种特殊的形式。
 
在以往的年代,像这样的角色可能是某个可依靠的知交好友,但现在你可以花钱找到一个专业的倾听者,而用户也很乐于为此付费,这其实是把原先私密的非正式关系商业化、专业化了。
 
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掏钱请人听自己说话?如果理解他们的处境,可能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这一用户群体大部分都来自北上广深这几个一线城市,一半多都是95后(Z世代),往往还是背井离乡涌入大城市寻梦的年轻人,他们在这个年龄的孤独感,是现在许多逐渐变油腻的中年人已经淡忘或者试图淡忘的。
 
他们成长于中国经济高速繁荣的时代,也因此经历了眼花缭乱的人口流动,很多人即便一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也因为拆迁、买房而经历了原有社区的再三瓦解——你完全有可能在一个小区里住了十年,却从来没有去过一个邻居家里吃饭,甚至都不知道任何一个邻居姓甚名谁。别说是邻居,就连亲戚也往来日减,中小城市的亲友走动还多一些,在上海,不少人结婚成家后,甚至连父母也就一年看望三次——春节、五一、十一。
 
所有人都很忙碌,约一次朋友聚餐,可能好久都聚不成,因为不是这个人有事,就是那个人有事。渐渐地,就算是曾经亲密的亲友,彼此之间好像也有很多话说不出口了,那变成了我们每个人的“隐私”。与此同时,内心却又有一种不断膨胀的欲望,想找一个树洞去倾吐,否则那种难以压抑的情绪找不到出口,就会一直折磨我们。
 
这其实不算是太阳底下的新鲜事,每一个国家在现代化的历程中,或迟或早都会经历。德裔美籍心理学家弗洛姆在数十年前就曾断言“孤独是现代人的本质困境”,不论好坏,这也是当代中国人现代性体验的一部分,只不过它在和互联网结合之后,表现为一种年轻人亚文化。
 
只要能满足他们的内心需求,孤独的年轻人是最乐于付出的——无论是钱还是精力。身周围越是缺乏制度性情感支持,他们就越是会转向从网上寻求认同感,到后来,越是沉迷于“二次元”的虚拟世界,他们又越难回到“现充”的状态,甚至越发觉得现实生活无趣而痛苦。
 
无论是追星、游戏、腐文、ACG二创,很多人从中得到乐趣,他们觉得周围都是不了解自己的“陌生的熟人”,而网络彼端那些“熟悉的陌生人”反倒有很多话可讲、有很多共鸣。

正是这种潜在的动力,创造了中国互联网世界的传奇。尤其是到了web2.0时代之后,驱动网络内容生产的并不是用户想赚钱(因为大部分人都赚不了几个钱),而是他们在一个虚拟社区中得到了在现实中无法得到的认同感,他们免费出料出力,只是想得到别人的点赞,使自己的人生获得了某种微小的意义感。
 
到了这一步,一个在大都市里无根的年轻人,想让人来倾听自己内心,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了。如果身边找不到,那么花点钱在网上让人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可以?毕竟当下每个人都很忙,时间也都值钱,何况人家是专业的倾听者。
 
老一辈也许不太能接受将原本私密的非正式关系商业化,但对年轻一代来说,这样反倒干净,因为对方是真正在做“倾听”这件事,不会像亲友那样听完还来干涉你什么。
 
这也是当下吊诡的一点:人们既孤独需要陪伴,但其实又惧怕过于密切粘缠的关系,尤其是惧怕因此被人控制,所以,最好是买到一份“陪伴”,事后两清,没有什么烦人的纠葛。
 
然而,接入一个网络的诱惑,也会让人对社交产生一种错觉:有学者称之为“新修道院生活”(new monasticism),即误以为自己可以虚拟互动了解他人,并与他人交往。那其实不是真的,也无法逃脱内心的孤独感。
 
当然,很多人也并不想真的摆脱这种孤独感,但归根结底,面对现实生活才需要真正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