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时节,连续晴朗的天气里,四五十年前中秋时节沂蒙山区的颜色,除了青黄,新添了成片成块的白色。这种白色盖在山顶,围在山腰,铺在田间,落在河边。
这种白色,是因为正在晒的地瓜干。我的老家在莒南县的丘陵山区间,中秋时节,最多的颜色,便是这种白色。
1980年代以前,住在这些山区丘陵的人,一年到头吃的是地瓜。这种相对于小麦和谷子产量要高太多的东西,让这里的人不用饿肚子,至少是不会饿死。
进入中秋,春季种下的地瓜可以刨了,也便开始了当地人新的一年里的收与藏。地瓜可以填饱肚子,但也有个问题,那就是它有其他植物一样的本性——春风吹来的时候,它会发芽。发了芽的地瓜,像发了芽的土豆一样,是不能吃的。这样,从春天到初秋,在这些山区丘陵间住着的人吃饭就成了大问题。
实践和劳动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解决地瓜不能一年吃到头的办法,便是把地瓜晒干。哪怕是再热的秋阳、再干的秋风,要把一个地瓜晒到可以收藏近一年的地步,也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儿。于是,便把地瓜切成片来晒,完成这一工作的工具,当地人叫推子——一块二三十厘米宽的长木板,前端凿出一条十来厘米长的缝,装上与缝一样长的刀片。手推着地瓜从木板上向前滑,只要用力均匀,地瓜在经过刀片时,便会被推出厚度一样的片。
因为这一原因,我们那里种的地瓜,分为用来晒的和存进地瓜窖的。用来晒的地瓜,种得早,先刨;要存起来的,种得晚,最后刨。
 

秋高气爽,天干物燥,最适合晒东西。晒地瓜干的整个过程,由三个人群来完成:男人、女人、孩子。男人刨地瓜,生产队长和会计领着几个人,把地瓜按人口分到每户。女人把地瓜挑到晒的地方,用推子把地瓜推成片,然后撒到晒的地方。孩子把叠压在一起的地瓜片分开,让每片地瓜都能面朝阳光和风。
有的推子按有腿,像长条凳子一样,推子前面放一个篮子,推出来的地瓜片掉进篮子里。没有腿的推子,前头搭在篮子上,推出来的地瓜片也一样掉进篮子里。
推地瓜片有技巧,除了用力要均匀以保证每片厚薄一样,还要注意别推着手。推的时候,用后手掌抵压着地瓜向前推,这一过程中五根手指要向上伸翘着,以免刀片伤着指头。一个地瓜,推到最后一下,后手掌很可能要在刀片上擦过,这时用力大了,会擦破手。即便很注意,后手掌无数次从刀片上擦过,也会慢慢擦破皮,隐隐有血水。
晒地瓜干的地方,要朝阳,地要干燥。山顶上裸露的大片山石,收完了花生的山岭地,河边的沙滩,都是晒地瓜干的好地方。尤其是河滩,没有树遮阳,沙粒间可以通风,晒干了捡拾方便,是晒地瓜干最好的地方。
我们村大部分地瓜干,是在村南小河两边的沙滩上晒干的。每一家占一片沙滩,各自独立而又相近相邻,就如村子里的每个院落一样。年复一年,秋天用推子推地瓜干,村里的妇女大多能做到一秒钟推出两片地瓜片,而且很有节奏。地瓜从推子上擦过,发出“呱嗒”声,整个小河两岸都是这种富有韵味的声音,这是那时中秋时节最大的合奏。
把叠压在一起的地瓜片分开,要弯着腰低着头,倒是适合孩子们来完成这项工作。可再适合,从太阳出山,干到太阳落山,也会累,也会烦,何况对于一个正在贪玩的五六岁孩子。先是弯着腰,后来蹲着,再后来跪着,最后干脆趴在沙地上。总有些孩子不愿干了,趴在沙地上玩,或跑到小河里摸鱼。如是,便有了女人们的呵声,有了巴掌落在孩子身上的打击音,有了孩子的哭声。在响遍小河两岸沙滩上的“呱嗒”声中,这些声音混合进来,成了那些年代最浓的秋声和秋韵。
对于全村人来说,这是最忙和最重要的时节,这决定了每一家近半年的时间里是否有饭吃。学校放假了,全村每一个能干点活的人,都在与黑夜争时间。中午饭大多是地瓜干煎饼,加上提前炒出来的一个菜。吃完了,到小河里喝水,人们忙得连烧壶水的时间都没有了。
夕阳西下,母亲会让我回家做饭。我记不清这是从几岁便开始的事儿,只记得开始还不会用火柴,要让二奶奶帮助点着火。所谓做饭,是母亲早就收拾好的,锅里有大半锅水,水里有整个的生土豆;锅边的水瓢里,盛着些干玉米面。水开了,要把水瓢里的玉米面下到锅里。这需要从锅里舀些开水,搅匀了,再倒进锅里,这也是二奶奶教我的。她老人家去世很多年了,我还记得她教我时脸上的笑容。
锅里的玉米粥熬好了,粥里的土豆也熟了。把土豆捞出来,放到水瓢里,舀些凉水,让它们不再烫手,以便好扒掉土豆皮。最后的工作是捣蒜。从锅里捞土豆时,屋子里的光线便暗下来了。从扒土豆皮到捣蒜,我总是在院子里的磨顶上完成。不到堂屋里去,因为屋里总有些大老鼠跑来跑去,它们毫不在意我的存在。天完全黑了,院子里也有跑来跑去的老鼠,我便爬到磨顶上蹲着。
大门口终于传来母亲的脚步声,她进门时总是喊我一声。我从磨顶上爬下来,跟在母亲身后。母亲走进堂屋,点着煤油灯,把土豆切成块盛子盘子里,再把蒜倒进盘子里,放上盐和酱油,这便是我们一家七口人晚上吃的菜。母亲做这些时,我总是跟在她的身后。母亲做完这些后,父亲、哥哥、姐姐、妹妹也回来了,院子里热闹起来。
我胆子不算小,但对黑夜和老鼠,到现在还有种骨子里的恐惧,便是那些年造成的。
我对于晒地瓜干最深的记忆,是在姥姥家。
我上小学五年级那年,三舅闯东北去了。姥爷和姥姥年纪都大了,下不了地;二舅身体很不好。姥姥加二舅家,也是7口人,三舅不在家,晒地瓜干成了大问题。于是,我,还有二姨家的表弟,便在那个秋天来到姥姥家。
表弟比我小半岁,身体却比我强壮多了。我们是这样分工的,表弟把地瓜用独轮车推到沙滩上——姥姥家在我们村那条小河的下游,有着同样的沙滩;我负责推地瓜片;二舅家的小表妹把叠压在一起的地瓜片分开。
沙滩上又干又热,我的手推着地瓜,从刀片上擦过,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动作。右手累了,换左手;左手累了,换右手。推出一篮子地瓜片,撒到沙滩上。推完分到的一轮地瓜,下一轮的表弟还没有送来,便帮年岁还小的表妹摆地瓜片。
衣服湿了又干,渴了跑到河里喝水。晚上回到姥姥家,上衣后背上是白花花的碱。开始几天,我会洗了晾在院子里,第二天不太干也不耽误穿。几天后,我不再洗了——一个是太累不想洗,一个是洗了第二天还会出现同样的白花花。
没有长时间离开过家,在姥姥家住了十几天后,我想家了。天阴着,姥姥所在的生产队不刨地瓜,我便回家,只有母亲在家。母亲问我:你姥姥家的地瓜晒完了?我说:没有。母亲说:你姥姥家的地瓜没晒完,你怎么回来了?我没说话,在家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便走出家门。走出村子后,在细雨中,我无声地流着泪,一直流到走进姥姥的村子。
五年后,我离开家进城读书。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想到母亲、想到家时,我大多会想起流着泪走出村子的我。感谢那年秋天的劳累和对家的依赖,让我有了如此深的记忆。
晒在地里的地瓜片,在太阳好时,两天便干透了,成了一家人半年的口粮地瓜干。晴好的天气里,还要继续晒地瓜,拾地瓜干大多交给孩子们,这基本上都是下午去做的事儿。大人把几个很大的篮子挑到沙滩上,给孩子一个小篮子或干瓢后,开始和孩子“谈判”:你(们)今天下午把这些地瓜干拾完,就可以玩了;拾不完……
想开的孩子,会以积极的态度去拾地瓜干,以便能在天黑前有一个来小时玩的时间。想不开的孩子,磨磨蹭蹭地拾,直到天黑前才拾完。最想得开的孩子,是在大人走后,转身也走了,去玩上一下午,当然晚上那顿揍是免不了的。以后长大了,看到有人说“自由价更高”的句子,想起那些因玩了一下午而挨揍的孩子,便笑了:我小时就知道,任何自由,都是要用代价来换的。
天有不测风云,哪怕是很少下雨的晒地瓜干时节也有风雨。感觉到要下雨了,村里人会停下所有的事儿,哪怕半夜正在睡觉,去地里拾地瓜干。或者因为雨来得太快,或者因为地里正晒着太多的地瓜干,村里年年都有地瓜干被雨淋了的。谁家的地瓜干被雨淋得多了,在雨声中,往往会听见这家孩子的哭声。孩子哭,是因为被父母打了,哪怕他(她)啥错也没犯。现在想到这哭声,觉得,当时那些父母之所以要打哭孩子,是因为他们心中有愤怒,而这愤怒无处可发泄,他们是想在孩子的哭声中,感知到生命需要继续,从而心里有了信心和希望。
被雨淋的地瓜干,除非天很快便转晴,否则会发霉。发了霉的地瓜干是不能吃的,只能以每斤两分钱的价格卖给酒厂,用来酿酒。
那个年代,户户通了小喇叭。当地人整个秋天,每天三次的天气预报是必须听的。地瓜干被雨淋了,第二年的口粮成问题,总有人会在愤怒与不知所措中,把小喇叭扯下来,砸个粉碎。砸完之后的结果是,第二天赶到镇上,买个新的安上。在那些紧张又劳累的日子里,谁谁又砸了小喇叭的事儿,在村里传着,这让全村人都能笑出声,包括当事者。
1980年代初期以后,小麦代替地瓜,变成了主粮。地瓜越种越少,从当地人的粮食作物变成经济作物——现在还有人种地瓜,不再是留着自家吃,而是秋天收获后卖掉,原因是现在有些人觉得这东西很好吃。
 
 

农民种的地瓜,收获后现在也很少存到地窖里留着自家吃,而是卖给前来收购的人。(资料片)

山区的农民发明了手摇的切地瓜工具,推子便很少被用到了。

在门口晒的地瓜干。这些地瓜干放在以前,也就是一家人三五天的口粮。可现在晒这些,足够一家人吃上一年的了。
很多年以前,就很难看到地里晒着的大片地瓜干了。有些上了岁数的人,想起地瓜干的味道,会在院子里或大门口晒些,晒三五斤便算是不少了。
进城后,听人说起地瓜好吃,听人说起地瓜干做的粥是美味,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相对于米面来说,那东西真没营养,我小时全村成年人过120斤的没几个便是证明。再说,即便好吃,天天吃,顿顿吃,也有烦的时候。那样的日子,我过了约15年。我对人说,因为不想再吃地瓜,才认真读书的。这不完全是个玩笑。
现在整个沂蒙山区,都流传着以下一个故事。爷爷领着孙子去赶集,经过烤地瓜摊时,孙子被那香味吸引了,爷爷掏钱给孙子买了一个。爷爷一边感叹着一个拳头大的烤地瓜便值一斤鸡蛋钱,一边对孙子说:地瓜有什么好吃的,我小时天天吃。孙子边吃地瓜,便说:你吹牛皮。
四五十年前在沂蒙山区生活的人,小时候确实天天吃地瓜,因为那时他们只有地瓜可吃。现在的孩子,那怕出生在最普通的家庭,也不缺米少面,也不缺鸡鸭鱼肉,偶尔吃上个地瓜,能吃出香甜的味道,很正常。